每100人,就有超过20人住院。中国人,似乎越来越“爱”住院了。国家卫健委发布的《2023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,去年全国医疗卫生机构入院人次达到30187.3万(3.02亿),比上年增加5501.1万人次,居民年住院率达到21.4%,比多数发达国家都要高。
然而,与此同时,令人意外的一幕却出现了:中小医院,迎来一波关停潮。
大洗牌的背后,是什么信号?
1在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上,以“医院”为关键词搜索就会发现,从今年1月1日至12月18日的公开公告中:
拍卖相关的案件92件,同比上涨100%
包括破产审查案件、破产案件、强制清算申请审查案件、强制清算案件在内的案件共计1155件,较去年同期上涨36.5%。
21新健康提到,医院的倒闭每年都有,但“相比于以往,今年的讨论声音更大”。
具体来看可以分为两类,第一类是小城市的公立二级医院。
你没看错,公立医院,也有破产的时刻。10月下旬,广东梅州市嘉应学院医学院附属医院(简称“嘉医附院”)职工求助的声音在社交媒体上传开:
“几天前医院开会突然通知员工离职,之前没给我们任何通知,今年都没怎么发工资,现在真是一言难尽。”
“合同制员工准备签署离职协议,有编的分流。”
根据三联生活周刊的报道,传言非虚。实际上,去年年底,嘉医附院的绩效就开始迟发,从今年1月开始,工资就再没正常发过,每月只发1000元左右,有人欠薪长达10个月之久。
随后,因为医院长期拖欠贷款,断供的药品越来越多,来看病的患者也越来越少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家创院仅15年的市直公立综合性二级医院,就在两年前,才刚刚启用了新的住院大楼。当地媒体报道称,“大楼启用后,将从根本上改善嘉应学院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就医环境,缓解住院难问题”。
但两年后的今天,梅州市卫生健康局工作人员确认,该医院已停诊,并将申请破产。
第二类受冲击明显的则是针对妇产、儿童等特定群体的专科医院,尤其以民营的为主。
比如凭借“卖光式医改”闻名全国的江苏宿迁,曾变成中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公立医院的地级市。如今,当初的改革产物“宿迁儿童医院”,却不得不再次走上二十年前的老路:“卖身”。
京东资产交易平台显示,从今年11月28日起,宿迁儿童医院已历经3次流拍,起拍价从4.8亿元降到3.89亿元,但始终无一人出价。不肯罢手的医院,再降2400万元,决定在12月23日,挑战第4次拍卖。
能否成功卖出?尚不可知。但有一批妇幼医院,正面临相似的命运:
2月西安雁塔天佑儿童医院破产8月江西百佳艾玛妇产医院停业10月上海艾儿贝佳妇产科医院停业12月广东阳江安琪儿妇产医院停业……
这类案例上升的背后,是不少陷入泥潭的医院,正在困兽犹斗。
从讨薪、拍卖到破产,这些中小医院的日子为何变得难熬?
2事实上,它们不得不面临的一个共同的挑战是:
来钱的路子,越来越窄了。
从2017年药品“零加成”政策、2019年公立医疗机构医用耗材加成政策取消开始,“以药养医”基本终结。
如今,还没缓过劲的医院又经历新挑战:DRG/DIP医保支付推广。
简单来说,就是通过对疾病诊疗进行分组或折算分值,进行“打包”付费,也就是总额包干,“一种病一个统一价格,不管过程中做了多少次检查,用了多少药,费用不变”。
截至2023年底,全国九成以上统筹地区开展了DRG/DIP付费。
对于普通患者而言,此种模式可以有效避开过去医院过度诊疗、过度检查、超量开药等情况,就诊效率更高,掏钱也更少。
但也可能导致部分医院滑向另一个极端:连“贵价药”都不敢用。
再加上,这两年国家对“骗保”的打击力度超前,部分医院通过拉人住院、伪造病例、虚开药品的方式从国家医保基金牟利的做法,也行不通了。
今年截至9月,国家飞检已覆盖全国所有省份,检查定点医药机构500家,查出涉嫌违规金额 22.1亿元,预计今年全年飞行检查数量将超过过去5年的总和,甚至有一些医院院长因此锒铛入狱。
无法适应新环境的中小医院,自然压力山大。
3此外,很多地方的二级医院还面临一个尴尬——高不成低不就。
从患者的就医习惯上看,集中化的趋势依然明显。
2024年,年收入破百亿元的公立医院增至17家,较前年数量翻倍,其中10家医院的收入增速高于10%。
但据可查的最新数据,2020年全国有20个省份医疗盈余为负,占比62.5%;参评的2508家三级公立医院中,43.5%的医疗盈余为负。三级医院尚且如此,何况实力更弱的二级医院?
在一些“百亿级”医院突飞猛进时,还有许多医院仍处在亏损状态,入不敷出。
为什么出现这种现象?简单来说,患者还是爱往好医院、大医院跑。
比如上述的嘉医附院,新大楼建好了,但面临的却是,“周围2公里内有梅州市人民医院和黄塘院总部两个三甲,放着三甲不去,人家凭什么来你这二级医院?”
像这样被“虹吸”的命运,小城市的三甲医院也都难以避免。
比如在河南省,“宇宙最大医院”郑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单日接诊超4万人,来自山河四省等地的患者蜂拥而来,曾有媒体如此形容郑大一附院就诊情况:
“住院部经过多年扩张,已有十六七栋楼,楼与楼之间,挤满了推着病床的人,提着牛奶、补品的人,穿着病服的人。住院楼的走廊里全是加床,到了晚上,过道里又被打着地铺的人们填满。”
患者暴增带来的结果是,郑大一附院近三年预算收入均在200亿以上,也是全国唯一一家破200亿元的医院。而整个郑州市2022年的医保基金总支出为183.42亿。这相当于,一家医院的年收入,比郑州全市的医保支出还要高。
图源:医谷网
如此来看,分级医疗的结局,有可能是去掉中端,迈向两端。就像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副院长、教授王岳指出的民营医院的结局:一端是高端医疗,一端是个体诊所。
而公立医疗机构的结局,则可能是留下基层社区医院和大型三甲医院。中间的一级医院、二级医院,生存艰难。
4时代变了。不仅医院的医疗收入在下降,政策的态度也收紧了。
一方面,医院扩张逐渐降速。中国社科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贺滨提到,过去政策所有的规则都是在鼓励扩张,扩张花费的资金,随着盈利自然还清。
《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》数据显示,我国政府办医院负债总额从2009年的3687亿元增长至2021年的19151亿元,增长419%,资产负债率从32%上升至45%。
但是现在,风向已经逆转。2023年12月25日,财政部、国家卫生健康委、国家医保局、国家中医药局联合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公立医院内部控制建设的指导意见》,其中明确要求:
强化资产管理,严禁举债购置大型医用设备,规范国有资产出租出借和处置行为,严格控制对外投资;加强基本建设项目管理,严禁公立医院举债建设和超标准装修,规范基本建设项目的全过程管理;加强多院区建设管理,严禁未批先办、未批先建,坚决杜绝无序扩张。
地方财政开始勒紧裤腰带,一些医院的原有规划的扩建计划也不得不暂停,要么撤销,要么找人接盘。
另一方面,人口下行的趋势,让不少地方的潜在医疗需求下降,妇幼医院最先感受到了寒气。
2023年,全国人口同比减少208万,连续两年负增长,总和生育率1.0左右,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位居倒数第二,仅略高于韩国。
泽平宏观“中国人口形势报告2024”预测,如果生育率下降趋势无法扭转,2050年中国总人口将下降至11.72亿,2100年中国人口将降到4.79亿,占世界人口比例将从现在的17%降至4.8%。
大趋势之下,医院即便通过举债建大楼、提高医疗服务,也很难再有立竿见影的效果,尤其对妇产、儿童医院而言。相关医护人员,必须早做打算。
5对许多中小医院来说,一个粗放生长的时代,已经告一段落。
出路在哪里?广东一名主任医师带点自嘲的口吻说:
“我们学医的,第一,脑子不差,第二,沟通能力不差,第三,996都只是热身而已,怕什么加班呀。所以呀,没人能竞争的过我们,到哪里不是做‘牛马’呢?有伯乐的地方,甚至可能会成为千里马。”
中国新闻网报道说,越来越多的医生,正涌向自媒体。今年1月一项调查显示,接受调研的743位医生中,超过一半医生拥有公共平台账号。
抖音和微信是他们使用最多的平台,小红书在直辖市和省会城市,快手在乡镇有更高的覆盖率。
今年5月,“医生画心脏太逼真创业年入千万”话题登上热搜,说的正是一名三甲医院外科医生,辞职创业,转行做“医学插画”的故事。
当下,基层医疗服务也在强化,成为一名基层医护,甚至开一间个体诊所,也是一条“通往罗马”的出路。
对广大中小医院而言,或许真正到了背水一战,通过大刀阔斧改革要效益的时刻。
民营医院未来想要活下去,甚至保持高速增长,“一定要大踏步地走入消费医疗,比如突出患者全生命周期管理式的专科。”中国医药教育协会医疗装备发展促进工作委员会委员、新加坡医药中心顾问刘检说道。
而公立医院或许能借鉴医共体的模式。2023年,卫健委公布了81个紧密型城市医疗集团建设试点城市,通过政策支持医联体建设。比如南方医院白云分院医疗集团,由2家三级医院、1家2级医院和11家基层单位组成。集团统一管理,同时又可以互相会诊、转诊,逐步建立区域内患者就诊秩序推动优质资源下沉和资源共享互补。
时代大踏步向前,只有通过改革跟上步伐,才不至于被淘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