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的郁卒时代─经济体堪虑、年轻人躺平、企业家逃离、习近平返祖
欧逸文 :二十五年前,中国正当红的作家是一号叫王小波的人物。 王小波受过文化大革命的煎熬,同样遭遇的人会把这段经历化为掏心掏肺的创伤故事,但王小波不一样,他是讽刺家,有寇特. 冯内果(Kurt Vonnegut)的意趣,对于政治入侵私生活领域洞察甚深。 他中篇小说《黄金时代》写到一对年轻情侣坦承犯下了布尔乔亚的婚外情—“在山上敦伟大友谊时,嘴里喷出白气。 “两人被逮到要交代自己违背了革命的规矩,但当地的党员关注的显然不是马克思,而是他们”伟大友谊“的淫迷细节。
王小波的小说与散文彰显个人尊严甚于循规蹈矩,他拥抱外国思想—来自美国作家马克. 吐温(Mark Twain)、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(Calvino)、英国哲学家罗素(Russell)—与中式观点相辅相成。 他的文集《思维的乐趣》刚出了英文版,而在同名文章〈思维的乐趣〉里,他忆想在公社时,唯一获准阅读的就只有毛泽东的小红书。 在他看来,这样的狭隘蕴含着一种令人难受的谎:“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,人类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一句这种真理来做价值判断。 “ 四十四岁那年,王小波心脏病走了,但他的观点仍然传播在粉丝之间,像握手时的秘密动作。 王小波遗孀,社会学家李银河曾经告诉我:“我一看就晓得,到他的墓前致意的是一对拉拉。 “她补了一句,”类似想法的人还有很多。 ”
王小波是怎么在一个以束缚而闻名国家变成标志性的文人的? 他精于叙事,太极功力足以混过审查。 但政治局势也很关键。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镇压之后,中共大有被莫斯科的同志遗忘的危险。 中共还是存活了下来,方法是对中国人民做出重大但实际的让步:给予个人空间,换取政治效忠。 中国领导人邓小平打破毛泽东时代的教条,呼吁“敢于试验”,中国“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”。 不久后,就有倡议女性与少数族群权利的新NGO出现,外资也挹注新创公司如阿里巴巴与腾讯,两者后来跻身为全球财富最多的企业。 年轻人开始尝试新的身分; 我就碰到过一个玩美式摇滚的中国乐团,只是他们的定番曲目有限,结果一晚上就唱了《加州旅馆》(Hotel California)两遍。 更有甚者,党也试图展现出自信:一九九七年,继承邓小平的江泽民走访纽约证券交易所,按下敲开股市的钟,然后他出人意料地用英语说: I wish you good trading ! (祝各位大发利市! )
邓小平跟人民约定之后的二十年来,中共算是信守承诺了。 私部门创造财富; 知识分子在校园与社交媒体上表示异见; 中产阶级出游纵乐。 二〇〇五年到二〇一三年,我住在北京,当时社会上的日程表时不时就来个开幕式:音乐厅开幕,实验室落成,建筑奇观剪彩。 有一回新的美术馆开幕致庆,国际友人齐聚一堂,眼睛盯着西班牙前卫艺术表演班子在起重机吊臂上荡来荡去,翻腾扭绞有如蜘蛛网中的苍蝇—某作家亲临现场,称之为“中国艺术势不可挡的崛起”,而这只不过是又一个“势不可挡”的夜晚。
最近我重返中国,那种崛起之势不可挡的感觉已经消退了。 北京街头还是有进步,电动车大军压境,彷佛科幻电影里的道具那样滑过去,而害天色一直雾茫茫的废气也没了。 但是在胡同里,以前那些急就章的、活络了整座城市的咖啡店与艺廊,已经奉秩序之名一扫而空; 头顶上,曾经吸引世界各地设计师前来建造新摩天楼的竞赛,也乏力了。 今年夏天,我跟一位认识多年的知识人喝酒。 他回想当年自己从东欧集团的异议人士所获得的启发:“十五年前,我们还在讲哈维尔(Havel)。 “眼下,他带着一丝沮丧对我说:”大家都懒得有意见了。 “我们起身离开时,他已经干了四杯马丁尼。
这种颠倒的化身就是习近平,中共总书记暨中国国家主席。 党内给了他一个简洁的头衔:“核心”。 回到习近平掌权之前,在二〇一二年,中共有部分思想家想推动政治自由化,但领导班子担心内斗与人民造反,于是选择更严格的专制。 事实证明,习近平无比严厉; 虽然一开始他鼓励年轻人“敢于追梦”,还表现出一副以市场为导向进行改革的样子,但他已经抛弃了邓小平的“敢于试验”,并引领他的国进入窘迫的新时代。 在习近平主政的第一个十年的末尾身处中国,等于见证一个国家从运动状态滑落到停滞,也让人们在二三十年来第一度想问:超级共产大国能否躲过当年让苏联走向末日的那些矛盾?
七十岁的习近平已经把任期限制拿掉,排除了反对者,连忠党爱国的人也不例外。 他没有以前那么常巡视,很少展现思绪底下的情绪,也没有在公开场合激昂讲话或大张旗鼓。 他动作之谨慎,彷佛人在水底。 疫情前,中国官媒经常放出他身在支持群众之间,众人以生硬的鼓掌表现崇拜的画面。 有人把国外流传的影片片段打上“西朝鲜”(West North Korea)的挖苦字幕,但在国内,审查机构却是目光如炬,严密守护习近平的荣誉; 去年中国社交媒体流出一份资料,揭露了该平台封锁至少五百六十四个习近平的绰号,像是凯撒、末代皇帝,以及用“小熊维尼”变出的二十一种花样。
习近平不像邓小平与江泽民,他没有在国外生活过,对于美国及其民主盟国未来发展一直公开表现轻视,宣称“东升西降”。 偶尔跟新闻自由发生龃龉时,他也不掩饰自己的不悦; 去年G—20峰会场外有个花絮,他埋怨加拿大总理特鲁多(Justin Trudeau):“我们所有讨论的内容泄漏给了媒体,不合适。 “加拿大一家电视媒体的团队捕捉到了对话场面,习近平笑容紧绷,要求”互相尊重“,还补了一句:”否则,这个结果就不好说了。 ”
一年年过去,感觉习近平在他所谓“最好、最亲密的朋友”普京(Vladimir Putin)的世界里是如鱼得水。 三月,国际刑事法庭(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)根据战争罪指控,发布对这位俄罗斯总统的逮捕令。 随后普京在莫斯科接待习近平,两人表示彼此的关系从未如此这么好过。 习近平在克里姆林宫门廊与普京紧紧握手道别时,表示:“这也真是百年变局之一部分,我们共同来推动。”普京答:“我同意。”
*作者欧逸文(Evan Osnos),曾任《芝加哥论坛报》驻北京社长,现为《纽约客》特约撰稿人,负责政治和外交事务的报道。本文选自作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著作(八旗文化∕十周年经典回归.2025年重新校订版)新版序。